冷战中的印度，是如何在美苏两个大国间左右逢源的？

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，印度总理莫迪在美俄两个巨头之间将平衡外交策略施展得游刃有余。然而，莫迪的成功并非仅因其个人能力出众，其实早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冷战时代，印度面对美苏时就已左右逢源，无论是工业援助还是军事援助，只要印度稍加示意，美国与苏联便唯恐自己的援助落于人后。印度如何掌握这项传统外交手腕？强而不强正是印度能在冷战中期左右逢源的根本原因。

二战后初期，苏联处境颇为尴尬。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，苏联迫切希望通过援助他国提升国际声望，但当时除阵营内部外，苏联唯一能对外提供援助的渠道便是联合国；而苏联又担心，通过联合国展开的援助最终会沦为美国的功劳，因此在对外援助一事上始终畏首畏尾。恰在此时，独立后的印度进入了苏联的视野，这个曾饱受帝国主义摧残的国家，独立之初既缺粮食又无武器，用它来树立国际形象，简直再合适不过。

1951年，印度爆发大规模饥荒，印度政府向美英求助，得到的却只有空口承诺。无奈之下，印度将求助目光投向社会主义阵营。令印度喜出望外的是，中国与苏联得知其困境后，各援助了1万吨粮食，并马不停蹄地运往印度。这段往事不仅为此后几年中印携手推动第三世界合作埋下了伏笔，更为冷战期间苏印关系奠定了基础。

1953年，斯大林逝世，苏联陷入政治动荡。赫鲁晓夫用两年时间稳固权力，解决了马林科夫、贝利亚等政治对手。在国内权力博弈的同时，赫鲁晓夫也未忽视印度局势，1955年2月2日，即马林科夫正式卸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6天前，苏联与印度签订了比尔拉贷款协议。根据协议，苏联将向印度提供10.196亿卢比贷款，用于支持印度国内钢铁厂建设；其援助力度之大，即便在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也不多见。

接连两次援助，让时任印度总理尼赫鲁尝到了甜头。此后的苏伊士运河战争、匈牙利危机等国际事件中，尼赫鲁均明确站在苏联一边，赫鲁晓夫也未亏待印度：1957年，两国再次签订贷款协议，金额达9.375亿卢比，用于支持印度6个工业项目。从1951年到1959年，苏联对印度的援助中，仅贷款就有19.57亿卢比，印度也因此成为苏联援助过的非社会主义国家中优先级最高的对象。

赫鲁晓夫对印度的偏爱不仅体现在经济援助上，只要印度与他国爆发冲突苏联总会横插一手。1961年印度收复果阿时，苏联为印度向葡萄牙施压；1965年第二次印巴战争爆发，印度大举进攻时苏联袖手旁观，待印度遭遇挫败后，苏联又主动出面调停。最令中国人气愤的是，60年代初中印边境冲突时，这位老大哥竟也为印度站台、给中国制造阻碍。

1959年，印军成建制入侵中国领土，不仅越过中印传统边境线，甚至无视印度自身主张的麦克马洪线。同年，中印军队先后在朗久和空喀山口爆发武装冲突。然而9月9日，苏联代表却告知中国政府，苏联当天将发表声明，对中印边境冲突表示遗憾，并宣布采取中立立场。表面上看，这份声明似乎无可指摘，但彼时中苏仍属同一阵营，苏联在此时宣称中立，实则是在中国最需要声援时，朝中国身上捅了一刀，这种中立本质上是赤裸裸的偏袒与背叛。

更甚的是从中印关系恶化到自卫反击战爆发，赫鲁晓夫始终在向印度提供贷款援助，1959年签订博劳尼贷款协议，同年又签订第一笔三五计划贷款协议；1960年援助印度比尔拉钢厂扩建及一座大型炼油厂；1961年签订第二笔三五计划贷款协议。仅赫鲁晓夫执政期间，苏联对印度的贷款援助总额就超过60亿卢比。为拉拢印度，苏联甚至不惜与中国决裂。

当目睹中苏冲突愈演愈烈后，从战略利益出发，美国按理说本应联合中国对抗苏印接近。然而实际情况是，美国不仅不想对抗印度，反而希望通过规模更大的援助计划，用资金将印度从苏联抢过来。

看到印度向苏联倾斜后，美国立即筹划对印援助，1957年1月美国政府在《美国对南亚政策》文件中明确提到印度已成为亚非国家代表，是新中国在亚洲的主要政治竞争者。在预料到印度可能成为制衡中国的力量后，美国不仅不介意苏印接近，反而希望用更多资金拉拢印度。在决定援助印度的第一年，白宫对印援助就达到破天荒的4亿美元；到1960年中印冲突期间，美国对印经济援助进一步提升至8.22亿美元，还追加了一份基于480号公法的粮食援助协议。艾森豪威尔曾表示，美印已建立深入的经济援助关系。

肯尼迪就任美国总统后，不仅未减少对印经济援助，还将援助从经济领域延伸至军事领域。1962年10月29日，印军在中印边境交战中一败涂地，尼赫鲁紧急向肯尼迪求援。仅两天后，第一批用于“对抗中国”的美国武器便运抵印度，同期抵达的还有美国专门成立的驻印度军事供应代表团。当年年底，肯尼迪又向尼赫鲁送上两份军援“大礼包”：一份由美国单独提供，价值6000万美元，包括C-130运输机、C-119运输机零配件及印度陆军所需的各类武器弹药；另一份则由美英联合出资，是总额1.2亿美元的现金援助。

意识到美国愿不计成本地援助印度后，尼赫鲁在次年制定了一份堪称奢华的国防计划：将当年国防预算提升至前一年的3倍，总额达90亿卢比。计划制定后，尼赫鲁将其递到肯尼迪办公桌上，开口便索要6亿美元援助。肯尼迪粗略一看便知计划不切实际，但为避免美国对印投资前功尽弃，仍当场承诺提供5000万美元援助。

肯尼迪去世后，继任者林登·约翰逊继续维持对印巨额援助，1964年5月中旬印度国防部长查万与美国磋商后，得到了美国出售F-5A战斗机的承诺。事实上，自1957年起，多位美国总统都对印度慷慨援助，但这些援助并未收买印度，印度每次获得美国的资助或承诺后，都会拿着美国的表态转头向苏联索要更多好处。以1965年为例，美国承诺帮助印度空军更新装备后，印度立即向苏联讨来了38架米格-21战斗机、90辆轻型坦克及20架直升机。

为何印度上蹿下跳，却能让美苏不断加码援助？强而不强的印度，实则是战略三角理论的最佳实践者。全世界为何只有印度能在两大阵营间游刃有余？地缘优势、意识形态或许有影响，但并非根本，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是最基础的几何常识，古今中外，无数小国将国家关系比作等腰三角形，自己是两腰间的顶角，相关的两个大国则是底角。

1977年，英格兰学派学者马丁·怀特在《国家体系》一书中，对这种战略三角作出定义，在一个国际体系中三个层级大致相当的大国处于核心优势地位，三者之间存在猜忌、紧张与敌意，且任何两方都可能围绕利益展开博弈或结盟。20年后，美国人罗伯特·杰维斯将这一理论推广至所有国家关系：两国之间现存的、潜在的和期望的关系，不仅会影响双方与第三方的关系，反过来也会受到这种三方关系的影响；其中，一国在制定对第二国的政策时，必须考量该政策对其与第三国关系的影响。

几千年来，依靠战略三角关系过得滋润的国家比比皆是，最终因失衡而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。冷战时期，两大阵营本不愿看到小国在其间搞不切实际的外交平衡，这种行为的结果，往往是一方出手收拾局面，另一方作壁上观；一旦顶角过度倾向某一底角，便会沦为美苏争霸的牺牲品。

但印度不同，与生俱来的人口大国优势、不结盟运动领袖的国际影响力、介于两种意识形态之间的内外政策，以及地处印度洋关键航道、扼守石油贸易运输线的地缘位置，让尼赫鲁有资格在美苏之间构建稳固的战略三角。然而，印度与中国不同，实力弱于中国的印度，从未有过超越美苏的可能。因此，无论美苏如何扶持印度，印度始终只是三角中最弱的一极，无法改变整个三角的战略格局。

正因为如此，美苏才不介意对印度慷慨援助：直接援助本就是国际对抗中成本最低、效果最深远的手段，只要能通过资金援助拉拢印度，美苏不仅不必担心养虎为患，还能在争霸中收获一个不大不小的盟友。这种有用但无害的状态，才是印度能在美苏之间左右逢源的根本原因。

有趣的是，尼赫鲁去世后，他那未能看透印度战略价值的女儿英迪拉·甘地，却把印度与美苏的战略三角玩砸了。事实上，除肯尼迪外，没有哪位美国总统真正重视美印关系，艾森豪威尔与约翰逊对印度提供援助，归根结底还是受三角第三边的影响。但英迪拉看到美苏对印度恭敬，却产生了印度能支配美苏的不切实际幻想。

1965至1966年，英迪拉依靠尼赫鲁的声望赢得印度总理大选。彼时印度再度遭遇饥荒，且正与巴基斯坦进行第二次印巴战争；印军表现糟糕，民心向背已动摇国大党统治根基。得知印度困境后，美国国会火速通过350万吨粮食的大规模援助方案，但如此规模的援助需一定时间才能到位。为转移国内矛盾，英迪拉一边向苏联索要粮食，一边公开指责印度军民的每一名伤亡，都是美国子弹、炮弹或手榴弹造成的。

当时美国正深陷越战泥潭，本就无心关注南亚次大陆的无关痛痒的战争，英迪拉的舆论攻击彻底耗尽了约翰逊的耐心。他对身边人表示：“这让我们的幻想进一步破灭了，这场冲突使我们对对印军事援助和经济援助都产生了严重怀疑。”随后，美国政府同时切断了对印度与巴基斯坦的军事援助。

1969年，尼克松出任美国总统。他在上任前曾两度访问南亚各国，但他的老搭档基辛格曾评价：“尼克松比他的几位前任更不容易被印度所谓的‘道德领导力’所打动。”英迪拉与苏联越走越近，尼克松便愈发重视巴基斯坦，上任后不久，他便解除了对巴基斯坦的武器禁运，一次性送去300辆装甲车及大批飞机。1971年，正是在巴基斯坦的斡旋下，中美实现历史性对话，巴基斯坦在美国心中的政治地位进一步凸显。但此时的英迪拉仍未想过修复美印关系，甚至认为印度可以彻底甩开美国。

70年代，美国在国际舞台上大肆鼓吹人权，英迪拉却第一个公开唱反调；她在国内武力镇压反对派，搅得印度政坛一片动荡。美国历届政府都要求印度签署《不扩散核武器条约》，英迪拉不仅拒绝，还在1974年主导了印度首次和平核爆炸。1974年，基辛格访问印度时，主动称印度为地区超级大国，希望缓和美印关系；然而英迪拉转头就在自家创办的《国家先驱报》上宣称印度不会向美国乞讨。

英迪拉对美国的强硬态度一次比一次明显，这种有害状态也终结了印度在美国眼中强而不强的形象。于是在1971年第三次印巴战争中，尼克松下令企业号航母驶入孟加拉湾，直接对印度施压，印度一度陷入被动，险些未能实现支持东巴基斯坦独立的目标。

意识到自己玩砸了后，英迪拉在70年代中后期开始频频向美国示好，她不仅指示印度官员主动与美方加强沟通，还逐步结束了国内的铁腕统治。但未等美国回应，她便在1977年印度大选中失利。直到印度新总理德赛与美国新总统卡特上台后，美印关系才迎来实质性缓和。

事实上，印度能在美苏之间左右逢源，不仅无法证明其外交实力强大，反而恰恰说明印度从未有过成为美苏同级国家的可能。正因为印度缺乏足够潜力，美苏才不必担心养虎为患；而美苏对中国的长期敌对则恰恰相反，无论是中国在抗美援朝中的出色表现，还是中苏论战时展现的软实力，都在向美苏传递假以时日，中国必将成为美苏之外的第三极的信号。也正因为如此，中国在冷战期间从未同时获得美苏青睐；但实际上被两大强国同时视为潜在对手，恰恰是国际博弈中对手对自身实力的最大认可！